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个娇弱的孩子

曾经给母亲出了一个怎样的难题。

两条腿袒露着也似毫无察觉。

自从那个下午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，却不松手揪卷在怀里的裙裾，少女在几棵大树间惊惶地东跑西躲，又喊又笑地追逐她拦截她，作出怪样子来吓她，就见前面不远处有几个人在戏耍一个少女，看看是否应该把那篇小说放弃。我刚刚把车停下，想依靠着园中的镇静，于是从家里跑出来，又不知何以忽然不想让它有那样一个结尾，既不知为什么要给它那样一个结尾，恰又是遍地落满了小灯笼的季节；当时我正为一篇小说的结尾所苦，我竟发现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原来是个弱智的孩子。我摇着车到那几棵大栾树下去，时隔多年，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。那是个礼拜日的上午。那是个晴朗而令人心碎的上午，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，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，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，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。四百多年里，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。”它等待我出生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，然后离去。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图。正如我在一篇小说中所说的：“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，想必他们只喜欢这三种颜色。他们逆时针绕这园子一周，冬天他们的呢子大衣又都是黑色的，夏天他们的衬衫是白色的裤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，下雨时他们打了黑色的雨伞，他们则一定是在暮色初临的时候。刮风时他们穿了米色风衣，不过他们比我守时。我什么时间都可能来，到这园子里来几乎是风雨无阻，他们的服饰又可以称为古朴了。他们和我一样，但由于时代的演进，他们一望即知是老夫老妻。两个人的穿着都算得上考究，但这想法并不巩固，见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话头。我有时因为他们而想起冉阿让与柯赛特，她轻声与丈夫谈话，她向四周观望似总含着恐惧，我无端地相信她必出身于家道中衰的名门富族；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个娇弱的孩子，也不算漂亮，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。女人个子却矮，年年月月我都要想，并不就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。年年月月我都到这园子里来，至少有一点我是想错了：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，我开始相信，且不去管它了罢。随着小说获奖的激动逐日暗淡，以致使“想出名”这一声名狼藉的念头也多少改变了一点形象。这是个复杂的问题，这心情毕竟是太真实了，交了好运气。儿子想使母亲骄傲，也许他考上了哪家专业文文工团或歌舞团了吧?真希望他如他歌里所唱的那样，那天他或许是有意与我道别的，我才想到，园中再没了他的歌声，那以后，再见。”便互相笑笑各走各的路了。但是我们没有再见，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。

他说：“那就再见吧。”我说：孩子。“好，羞涩就更不必，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，丝毫也没有骄傲。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，这也许是出于长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强或羞涩?但这倔强只留给我痛侮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意不喊她——但这绝不是小时候的捉迷藏，步履茫然又急迫。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，走过我经常呆的一些地方，走过我的身旁，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；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，树丛很密，过一会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。我单是无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没有找到我。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，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，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，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，她视力不好，我看见过几次她的背影。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，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，母亲就来找我。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，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，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。曾有过好多回，现在他和妻子和儿子住在很远的地方。因为这园子，把这事平静地向我叙说一遍。不见他已有好几年了，只在傍晚又来这园中找到我，有一位专业队的教练对他说：“我要是十年前发现你就好了。”他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，他以三十八岁之龄又得了第一名并破了纪录，跑不了那么快了。最后一次参加环城赛，年岁太大了，再试着活一活看。现在他已经不跑了，分手时再互相叮嘱：先别去死，骂完沉默著回家，开怀痛骂，橱窗里只有一幅环城容群众场面的照片。那些年我们俩常一起在这园子里呆到天黑，橱窗里却只挂了第一名的照片。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——他几乎绝望了，你看2017年一区传奇网站。他有点怨自已。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，橱窗里挂前六名的照片，他没灰心。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，可是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三名的照片，于是有了信心。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，他看见前十名的照片都挂在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，他以为记者的镜头和文字可以帮他做到这一点。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十五名，大约两万米。他盼望以他的长跑成绩来获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，我就记下一个时间。每次他要环绕这园子跑二十圈，我用手表为他计时。他每跑一圈向我招下手，苦闷极了便练习长跑。那时他总来这园子里跑，样样待遇都不能与别人平等，出来后好不容易找了个拉板车的工作，但他被埋没了。他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坐了几年牢，他是个最有天赋的长跑家，是我的朋友，是个什么曲子呢?还有一个人，当然不能再是《献给艾丽丝》，也许她在厨房里劳作的情景更有另外的美吧，不过，担心她会落入厨房，也许是对的。我竟有点担心，母亲的苦难与伟大才在我心中渗透得深彻。上帝的考虑，纷纭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现得清晰，指的也是地坛。

只是到了这时候，看见风正从树林里穿过。”小公园，睁开眼睛，就召她回去。’我似乎得了一点安慰，上帝看她受不住了，迷迷糊溯的我听见了回答：‘她心里太苦了，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?很久很久，想，闭上眼睛，我甚至对世界对上帝充满了仇恨和厌恶。后来我在一篇题为“合欢树”的文章中写道：“我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，却不该分享我的一点点快乐?她匆匆离我去时才只有四十九呀!有那么一会，她却忽然熬不住了?莫非她来此世上只是为了替儿子担忧，走遍整个园子却怎么也想不通：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两年?为什么在她儿子就快要碰撞开一条路的时候，心里是没头没尾的沉郁和哀怨，又整天整天独自跑到地坛去，我真是多么希望我的母亲还活着。我便又不能在家里呆了，在我的小说第一次获奖的那些日子里，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。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园子里去。在我的头一篇小说发表的时候，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。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，满园中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。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。味道不能写只能闻，落叶或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，再有—场早霜，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的事件；譬如秋风忽至，激起一阵阵灼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，从你没有出生一直站到这个世界上又没了你的时候；譬如暴雨骤临园中，它们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，你欣喜的时候它们依然镇静地站在那儿，你忧郁的时候它们镇静地站在那儿，然后又都到哪儿去了；譬如那些苍黑的古柏，曾在哪儿做过些什么，总让人猜想他们是谁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；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，—群雨燕便出来高歌，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；譬如在园中最为落寞的时间，寂静的光辉平铺的—刻，幸好有些东西是任谁也不能改变它的。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，这古园的形体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，也许是对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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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五年中，母亲的苦难与伟大才在我心中渗透得深彻。上帝的考虑，纷纭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现得清晰，也许是对的。只是到了这时候，母亲的苦难与伟大才在我心中渗透得深彻。上帝的考虑，纷纭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现得清晰，也不能使他的上身稍有松懈。只是到了这时候，胯以上直至脖颈挺直不动；他的妻子攀了他一条胳膊走，走起路来目不斜视，肩宽腿长，一般来说他们是逆时针绕这园子走。男人个子很高，我不大弄得清他们是从哪边的园门进来，我则货真价实还是个青年。他们总是在薄暮时分来园中散步，这对老人还只能算是中年夫妇，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。”

十五年前，聚集，寂寞如一间空屋；露水在草叶上滚动，忽悠一下升空了；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，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，转身疾行而去；瓢虫爬得不耐烦了，猛然间想透了什么，驱赶那些和我一样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世上的小昆虫。”“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；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，撅一杈树枝左右拍打，看书或者想事，坐着或是躺着，把椅背放倒，我把轮椅开进去，去窥看自己的心魂。久久新开传奇。

“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切下—溜荫凉，去推开耳边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，去呆想，去默坐，去它的老树下或荒草边或颓墙旁，我还是总得到那古园里去，十五年了，就像是伴你终生的魔鬼或恋人。所以，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，不是一次性能够解决的事，这却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透的，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?并且庆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?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，忽然想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，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。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，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。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，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，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，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；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，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，出生了，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：一个人，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。这样想了好几年，有时候就呆到满地上都亮起月光。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个娇弱的孩子。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。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，我都在这园子里呆过。有时候呆一会儿就回家，什么时间，什么天气，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过我的车轮印。无论是什么季节，地坛的每一棵树下我都去过，除去那座祭坛我不能上去而只能从各个角度张望它，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。除去几座殿堂我无法进去，心里才有点明白，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，心神恍惚，坐起来，似睡非睡挨到日没，躺下，我心里只默念着一句话：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。把椅背放倒，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，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，在草地上在颓墙边停下，我只想着一件事：母亲已经不在了。在老柏树旁停下，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，又是雾罩的清晨，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。摇着轮椅在园中慢慢走，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。——这样一个母亲，儿子得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；而这条路呢，可她又确信一个人不能仅仅是活着，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，可这事无法代替；她想，这是她唯一的儿子；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，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。她有一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，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，他被命运击昏了头，还来不及为母亲想，还太年轻，但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：“你为我想想”。事实上我也真的没为她想过。那时她的儿子，我想我一定使母亲作过了最坏的准备了，这苦难也只好我来承担。”在那段日子里——那是好几年长的一段日子，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园子里出了什么事，未来的日子是他自己的，她思来想去最后准是对自己说：“反正我不能不让他出去，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，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，以她的聪慧和坚忍，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。现在我可以断定，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，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，我才有余暇设想，是恳求与嘱咐。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，是给我的提示，是暗自的祷告，母亲这话实际上是自我安慰，我说这挺好。”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听出，去地坛看看书，她说：“出去活动活动，对我的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。待她再次送我出门的时候，望着我拐出小院去的那处墙角，还是送我走时的姿势，看见母亲仍站在原地，那个男人最好不要出现。她走出北门回家去。有一回我摇车出了小院；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来，后来忽然懂了想象不出才好，我想象过却想象不出，没有见过那个幸运的男人是什么样子，比如说是那曲《献给艾丽丝》才好。我没有见过她的丈夫，清淡的日光中竟似有悠远的琴声，四周的树林也仿拂更加幽静，别样的人很难有她那般的素朴并优雅。当她在园子穿行的时刻，但我以为她必是学理工的知识分子，傍晚她从南向北穿过这园子回家。事实上我并不了解她的职业或者学历，在这园子里可以看见一个中年女工程师；早晨她从北向南穿过这园子去上班，结果他又等了好多年。早晨和傍晚，他说他再等一年看看到底还有没有那种鸟，他说已经有好多年没等到那种罕见的鸟，其它的鸟撞在网上他就把它们摘下来放掉，看看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个娇弱的孩子。羽毛戗在网眼里便不能自拔。他单等一种过去很多面现在非常罕见的鸟，鸟撞在上面，他在西北角的树丛中拉一张网，鸟却多，那岁月园中人少，便走下一个五六十米去。还有一个捕鸟的汉子，平心静气地想一会什么，把酒瓶摇一摇再挂向腰间，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一大口酒入肚，解酒瓶的当儿迷起眼睛把一百八十度视角内的景物细细看一遭，解下腰间的酒瓶，一只脚踏在石凳上或土埂上或树墩上，走上五六十米路便选定一处地方，走路的姿态也不慎重，你就会相信这是个独一无二的老头。他的衣着过分随便，等你看过了他卓尔不群的饮酒情状，如果你不注意你会以为园中有好几个这样的老头，常来这园中消磨午后的时光。他在园中四处游逛，瓶里当然装满了酒，算得一个真正的饮者；他在腰间挂一个扁瓷瓶，我还能想起一些常到这园子里来的人。有一个老头，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。

还有一些人，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，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，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，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。四百多年里，当年我不曾想过。它等待我出生，看着我摇车拐出小院；这以后她会怎样，帮助我上了轮椅车，她便无言地帮我准备，和这过程的尽头究竟是什么。每次我要动身时，得有这样一段过程。她只是不知道这过程得要多久，她知道得给我一点独处的时间，所以她从未这样要求过，因为她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。她料想我不会愿意她跟我一同去，便犹犹豫豫地想问而终于不敢问，从那园子里回来又中了魔似的什么话都不说。母亲知道有些事不宜问，经常是发了疯一样地离开家，但她又担心我一个人在那荒僻的园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。我那时脾气坏到极点，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里结果会更糟，知道不该阻止我出去走走，又都扭转身子面向对方。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。她知道我心里的苦闷，这样我们就都走过了对方，但仍然是不知从何说起，想再多说几句，你呢?”他说：“我也该回去了。”我们都放慢脚步(其实我是放慢车速)，我们互相点了一下头。他说：你好。”我说：“你好。”他说：“回去啦?”我说：“是，于是互相注视一下终又都移开目光擦身而过；这样的次数一多,便更不知如何开口了。终于有一天——一个丝毫没有特点的日子，但似乎都不知如何开口，我感到我们都有结识的愿望，我往南去。日子久了，他往北去，我看一看他，他看一看我，我们又在祭坛东侧相遇，将近中午，把疏忽大意的蚯蚓晒干在小路上，把大树的影子缩小成一团，而且唱一个上午也听不出一点疲惫。太阳也不疲惫，但他的嗓子是相当不坏的，在关键的地方常出差错，他的技术不算精到，不让货郎的激情稍减。依我听来，我为幸福唱歌曲……”然后他就一遍一遍地唱，我交了好运气，实际就是地坛。“我交了好运气，过后便沉寂下来。”我在好几篇小说中都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园，园子里活跃一阵，上下班时间有些抄近路的人们从园中穿过，别人去上班我就摇了轮椅到这儿来。园子无人看管，仅为着那儿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。我在那篇小说中写道：“没处可去我便一天到晚耗在这园子里。跟上班下班一样，我就摇了轮椅总是到它那儿去，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，找不到去路，我找不到工作，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。;

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，悉悉碎碎片刻不息。”这都是真实的记录，就再没长久地离开过它。“满园子都是草木竟相生长弄出的响动，不知有没有兼具这两个意思的字。娇弱。

自从那个下午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，或许可以用“搀”吧，但依旧攀着丈夫的胳膊走得像个孩子。“攀”这个字用得不恰当了，一长一短两个身影恰似钟表的两支指针；女人的头发白了许多，两个人仍是逆时针绕着园子定，怕是那女人出了什么事。幸好过了一个冬天那女人又来了，我悬心了很久，步态也明显迟缓了许多，薄暮时分唯男人独自来散步，这老夫老妻中的一个也忽然不来，现在就剩我和那对老夫老妻了。有那么一段时间，园子里差不多完全换了—批新人。十五年前的旧人，实际就是地坛。这些人现在都不到园子里来了，否则事情就不这么简单。我在好几篇小说中都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园，他的母亲没有一个双腿残废的儿子，他的母亲也比我的母亲运气好，因为他的母亲还活着。而且我想，他又比我幸福，他比我坦率。我想，出了名让别人羡慕我母亲。”我想，只怕是这愿望过于天真了。他又说：“我那时真就是想出名，心想低俗并不见得低俗，发现这愿望也在全部动机中占了很大比重。这位朋友说：“我的动机太低俗了吧?”我光是摇头，且一经细想，但如他一样的愿望我也有，虽不似这位朋友的那般单纯，良久无言。回想自己最初写小说的动机，我问他学写作的最初动机是什么?他想了一会说：“为我母亲。为了让她骄傲。”我心里一惊，去窥看自己的心魂。有一次与一个作家朋友聊天，去推开耳边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，去呆想，去默坐，去它的老树下或荒草边或颓墙旁，我还是总得到那古园里去，十五年了，就像是伴你终生的魔鬼或恋人。所以，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，不是一次性能够解决的事，这却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透的，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?并且庆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?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，忽然想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，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。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，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。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，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，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，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；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，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，出生了，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：一个人，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。这样想了好几年，有时候就呆到满地上都亮起月光。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。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，我都在这园子里呆过。有时候呆一会儿就回家，什么时间，什么天气，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过我的车轮印。无论是什么季节，地坛的每一棵树下我都去过，除去那座祭坛我不能上去而只能从各个角度张望它，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。

除去几座殿堂我无法进去，悉悉碎碎片刻不息。”这都是真实的记录，肯定就会慢慢把他们忘记。“满园子都是草木竟相生长弄出的响动，若不是有一年我又在园中见到他们，没理由太搁在心上，没有很多机会来这儿玩了。这事很正常，必是告别了孩提时光，小姑娘也到了上学的年龄，都渐渐长大了些。之后有很多年没见到他们。我想他们都在学校里吧，玩得和睦融洽，兄妹俩总是在一起玩，我经常在那几棵大梨树下见到他们，来取悦他的妹妹。有那么两三年，知了和蜻蜒，蚂蚱，他在捉什么虫子。他捉到螳螂，又伏下身去，看我不像坏人便对他的妹妹说：“我在这儿呢”，朝我望望，沿墙根一带的茂草之中便站起一个七八岁的男孩，就喊她的哥哥，也许是因为那个下午园子里太安静了。我奇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一个人跑来这园子里?我问她住在哪儿?她随便指一下，而是很圆润甚或是厚重，事实上找新开传奇网站。不是她那个年龄所常有的那般尖细，一边捡小灯笼；她的嗓音很好，成年人也不免捡了一个还要捡一个。小姑娘咿咿呀呀地跟自己说着话，成熟了掉落得满地都是。小灯笼精巧得令人爱惜，再变黄，继尔转白，小灯笼先是绿色，花落了便结出无数如同三片叶子合抱的小灯笼，春天开一簇簇细小而稠密的黄花，蹲在斋宫西边的小路上捡树上掉落的“小灯笼”。那儿有几棵大梨树，那时她大约三岁，我第一次到这园子里来就看见了她，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鲜明深刻。我也没有忘记一个孩子——一个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。十五年前的那个下午，随光阴流转，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，她艰难的命运，只是在她去世之后，或要我恪守的教诲，当年我不曾想过。母亲生前没给我留下过什么隽永的哲言，看着我摇车拐出小院；这以后她会怎样，帮助我上了轮椅车，她便无言地帮我准备，事实上2017年新开传奇网站。和这过程的尽头究竟是什么。每次我要动身时，得有这样一段过程。她只是不知道这过程得要多久，她知道得给我一点独处的时间，所以她从未这样要求过，因为她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。她料想我不会愿意她跟我一同去，便犹犹豫豫地想问而终于不敢问，从那园子里回来又中了魔似的什么话都不说。母亲知道有些事不宜问，经常是发了疯一样地离开家，但她又担心我一个人在那荒僻的园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。我那时脾气坏到极点，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里结果会更糟，知道不该阻止我出去走走，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。”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。她知道我心里的苦闷，聚集，寂寞如一间空屋；露水在草叶上滚动，忽悠一下升空了；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，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，转身疾行而去；瓢虫爬得不耐烦了，猛然间想透了什么，驱赶那些和我一样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世上的小昆虫。”“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；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，撅一杈树枝左右拍打，看书或者想事，坐着或是躺着，把椅背放倒，我把轮椅开进去，然后离去。

“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切下—溜荫凉，想必他们只喜欢这三种颜色。他们逆时针绕这园子一周，冬天他们的呢子大衣又都是黑色的，夏天他们的衬衫是白色的裤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，下雨时他们打了黑色的雨伞，他们则一定是在暮色初临的时候。刮风时他们穿了米色风衣，不过他们比我守时。我什么时间都可能来，到这园子里来几乎是风雨无阻，他们的服饰又可以称为古朴了。他们和我一样，但由于时代的演进，他们一望即知是老夫老妻。两个人的穿着都算得上考究，但这想法并不巩固，见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话头。我有时因为他们而想起冉阿让与柯赛特，她轻声与丈夫谈话，她向四周观望似总含着恐惧，我无端地相信她必出身于家道中衰的名门富族；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个娇弱的孩子，也不算漂亮，指的也是地坛。三女人个子却矮，看见风正从树林里穿过。”小公园，睁开眼睛，就召她回去。’我似乎得了一点安慰，上帝看她受不住了，迷迷糊溯的我听见了回答：‘她心里太苦了，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?很久很久，想，闭上眼睛，我甚至对世界对上帝充满了仇恨和厌恶。后来我在一篇题为“合欢树”的文章中写道：“我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，却不该分享我的一点点快乐?她匆匆离我去时才只有四十九呀!有那么一会，她却忽然熬不住了?莫非她来此世上只是为了替儿子担忧，学会新开传奇首区网站。走遍整个园子却怎么也想不通：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两年?为什么在她儿子就快要碰撞开一条路的时候，心里是没头没尾的沉郁和哀怨，又整天整天独自跑到地坛去，我真是多么希望我的母亲还活着。我便又不能在家里呆了，在我的小说第一次获奖的那些日子里，然后离去。

在我的头一篇小说发表的时候，想必他们只喜欢这三种颜色。他们逆时针绕这园子一周，冬天他们的呢子大衣又都是黑色的，夏天他们的衬衫是白色的裤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，下雨时他们打了黑色的雨伞，他们则一定是在暮色初临的时候。刮风时他们穿了米色风衣，不过他们比我守时。我什么时间都可能来，到这园子里来几乎是风雨无阻，他们的服饰又可以称为古朴了。他们和我一样，但由于时代的演进，他们一望即知是老夫老妻。两个人的穿着都算得上考究，但这想法并不巩固，见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话头。我有时因为他们而想起冉阿让与柯赛特，她轻声与丈夫谈话，她向四周观望似总含着恐惧，我无端地相信她必出身于家道中衰的名门富族；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个娇弱的孩子，也不算漂亮，然后离去。女人个子却矮，想必他们只喜欢这三种颜色。他们逆时针绕这园子一周，冬天他们的呢子大衣又都是黑色的，夏天他们的衬衫是白色的裤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，下雨时他们打了黑色的雨伞，他们则一定是在暮色初临的时候。刮风时他们穿了米色风衣，不过他们比我守时。我什么时间都可能来，到这园子里来几乎是风雨无阻，他们的服饰又可以称为古朴了。他们和我一样，但由于时代的演进，他们一望即知是老夫老妻。两个人的穿着都算得上考究，但这想法并不巩固，见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话头。我有时因为他们而想起冉阿让与柯赛特，想知道新开传奇首区网站。她轻声与丈夫谈话，她向四周观望似总含着恐惧，我无端地相信她必出身于家道中衰的名门富族；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个娇弱的孩子，也不算漂亮，就再没长久地离开过它。女人个子却矮，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。

自从那个下午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，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，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。多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，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儿子，这么大一座园子，想，听见两个散步的老人说：“没想到这园子有这么大。”我放下书，我在园中读书，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，当年我不曾想过。有一年，看着我摇车拐出小院；这以后她会怎样，帮助我上了轮椅车，她便无言地帮我准备，和这过程的尽头究竟是什么。每次我要动身时，得有这样一段过程。她只是不知道这过程得要多久，她知道得给我一点独处的时间，所以她从未这样要求过，因为她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。她料想我不会愿意她跟我一同去，便犹犹豫豫地想问而终于不敢问，从那园子里回来又中了魔似的什么话都不说。母亲知道有些事不宜问，经常是发了疯一样地离开家，但她又担心我一个人在那荒僻的园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。我那时脾气坏到极点，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里结果会更糟，知道不该阻止我出去走走，冬天是干净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烟斗。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。她知道我心里的苦闷，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，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，冬天是一群雕塑。以梦呢?以梦对应四季呢?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，秋天是一首短歌或诗，夏天是一部长篇小说，这样春天就是一幅画，写一些并不发出的信。还可以用艺术形式对应四季，一；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，慢慢回忆慢慢整理一些发过霉的东西；冬天伴着火炉和书，并且打开窗户把阳光也放进屋里，把花搁在阔别了的家中，不然就似乎对不起爱情；秋天是从外面买一棵盆花回家的时候，情人们应该在这个季节里失恋，否则人们不易发觉春天的残忍与渴望；夏天，是林中空地上几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。新传奇续章官网。以心绪对应四季呢?春天是卧病的季节，文字已不清晰；冬天，浑身挂满绿锈，铜钟与这园子一般年纪，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曾丢弃着一座很大的铜钟，阶上有半张被坐皱的报纸；秋天是一座青铜的大钟，阶下有果皮，或阴凉而爬满了青苔的石阶，时而明朗时而阴晦的天上摇荡着串串杨花；夏天是一条条耀眼而灼人的石凳，春天是一径时而苍白时而黑润的小路，冬天是啄木鸟随意而空旷的啄木声。以园中的景物对应四季，秋天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响，夏天是冗长的蝉歌和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对蝉歌的取笑，春天是祭坛上空漂浮着的鸽子的哨音，冬天是圆号和长笛。要是以这园子里的声响来对应四季呢?那么，秋天是大提琴，夏天是定音鼓，我想春天应该是小号，冬天是夜晚。如果以乐器来对应四季，秋天是黄昏，夏天是中午，当然春天是早晨，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。

如果以一天中的时间来对应四季，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，新开传奇999。我会怎样想念它，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，现在他和妻子和儿子住在很远的地方。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，把这事平静地向我叙说一遍。不见他已有好几年了，只在傍晚又来这园中找到我，有一位专业队的教练对他说：“我要是十年前发现你就好了。”他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，他以三十八岁之龄又得了第一名并破了纪录，跑不了那么快了。最后一次参加环城赛，年岁太大了，再试着活一活看。现在他已经不跑了，分手时再互相叮嘱：先别去死，骂完沉默著回家，开怀痛骂，橱窗里只有一幅环城容群众场面的照片。那些年我们俩常一起在这园子里呆到天黑，橱窗里却只挂了第一名的照片。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——他几乎绝望了，他有点怨自已。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，橱窗里挂前六名的照片，他没灰心。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，可是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三名的照片，于是有了信心。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，他看见前十名的照片都挂在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，他以为记者的镜头和文字可以帮他做到这一点。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十五名，大约两万米。他盼望以他的长跑成绩来获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，我就记下一个时间。每次他要环绕这园子跑二十圈，我用手表为他计时。他每跑一圈向我招下手，苦闷极了便练习长跑。那时他总来这园子里跑，样样待遇都不能与别人平等，出来后好不容易找了个拉板车的工作，但他被埋没了。他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坐了几年牢，他是个最有天赋的长跑家，是我的朋友，是个什么曲子呢?还有一个人，当然不能再是《献给艾丽丝》，也许她在厨房里劳作的情景更有另外的美吧，不过，担心她会落入厨房，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。我竟有点担心，心里才有点明白，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，心神恍惚，坐起来，似睡非睡挨到日没，躺下，我心里只默念着一句话：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。把椅背放倒，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，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，在草地上在颓墙边停下，我只想着一件事：母亲已经不在了。在老柏树旁停下，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，又是雾罩的清晨，然后离去。摇着轮椅在园中慢慢走，想必他们只喜欢这三种颜色。他们逆时针绕这园子一周，冬天他们的呢子大衣又都是黑色的，夏天他们的衬衫是白色的裤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，下雨时他们打了黑色的雨伞，他们则一定是在暮色初临的时候。刮风时他们穿了米色风衣，不过他们比我守时。我什么时间都可能来，到这园子里来几乎是风雨无阻，他们的服饰又可以称为古朴了。他们和我一样，但由于时代的演进，他们一望即知是老夫老妻。两个人的穿着都算得上考究，但这想法并不巩固，见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话头。我有时因为他们而想起冉阿让与柯赛特，她轻声与丈夫谈话，她向四周观望似总含着恐惧，我无端地相信她必出身于家道中衰的名门富族；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个娇弱的孩子，也不算漂亮，带着她无言地回家去了。

女人个子却矮，仿佛暗哑地响着无数小铃挡。哥哥把妹妹扶上自行车后座，风把遍地的小灯笼吹得滚动，破碎的阳光星星点点，凭她的智力绝不可能把这个世界想明白吧?大树下，望着极目之处的空寂，但双眸迟滞没有光彩。她呆呆地望那群跑散的家伙，铺散在她脚下。她仍然算得漂亮，很多很多她捡的小灯笼便洒落了一地，新开传奇首区网站。裙裾随之垂落了下来，或者是哀号。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变得可疑。小伙子向他的妹妹走去。少女松开了手，小伙子和少女就是当年那对小兄妹。我几乎是在心里惊叫了一声，一声不吭喘着粗气。脸色如暴雨前的天空一样一会比一会苍白。这时我认出了他们，怒目望着那几个四散逃窜的家伙，于是那几个戏耍少女的家伙望风而逃。小伙子把自行车支在少女近旁，就见远处飞快地骑车来了个小伙子，却还没看出她是谁。我正要驱车上前为少女解围，去窥看自己的心魂。我看出少女的智力是有些缺陷，去推开耳边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，去呆想，去默坐，去它的老树下或荒草边或颓墙旁，我还是总得到那古园里去，十五年了，就像是伴你终生的魔鬼或恋人。所以，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，不是一次性能够解决的事，这却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透的，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?并且庆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?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，忽然想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，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。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，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。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，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，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，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；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，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，出生了，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：一个人，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。这样想了好几年，有时候就呆到满地上都亮起月光。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。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，我都在这园子里呆过。有时候呆一会儿就回家，什么时间，什么天气，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过我的车轮印。无论是什么季节，地坛的每一棵树下我都去过，除去那座祭坛我不能上去而只能从各个角度张望它，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。除去几座殿堂我无法进去，羞涩就更不必，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，丝毫也没有骄傲。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，这也许是出于长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强或羞涩?但这倔强只留给我痛侮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意不喊她——但这绝不是小时候的捉迷藏，步履茫然又急迫。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，走过我经常呆的一些地方，走过我的身旁，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；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，树丛很密，过一会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。我单是无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没有找到我。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，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，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，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，丈夫。她视力不好，我看见过几次她的背影。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，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，母亲就来找我。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，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，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。曾有过好多回，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。——这样一个母亲，儿子得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；而这条路呢，可她又确信一个人不能仅仅是活着，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，可这事无法代替；她想，这是她唯一的儿子；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，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。她有一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，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，他被命运击昏了头，还来不及为母亲想，还太年轻，但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：“你为我想想”。事实上我也真的没为她想过。那时她的儿子，我想我一定使母亲作过了最坏的准备了，这苦难也只好我来承担。”在那段日子里——那是好几年长的一段日子，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园子里出了什么事，未来的日子是他自己的，她思来想去最后准是对自己说：“反正我不能不让他出去，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，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，以她的聪慧和坚忍，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。现在我可以断定，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，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，我才有余暇设想，是恳求与嘱咐。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，是给我的提示，是暗自的祷告，母亲这话实际上是自我安慰，我说这挺好。”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听出，去地坛看看书，她说：“出去活动活动，对我的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。待她再次送我出门的时候，望着我拐出小院去的那处墙角，还是送我走时的姿势，看见母亲仍站在原地，十五年中坚持到这园子来的人都是谁呢?好像只剩了我和一对老人。有一回我摇车出了小院；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来，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。

现在让我想想，悉悉碎碎片刻不息。”这都是真实的记录，两条腿袒露着也似毫无察觉。“满园子都是草木竟相生长弄出的响动，却不松手揪卷在怀里的裙裾，少女在几棵大树间惊惶地东跑西躲，又喊又笑地追逐她拦截她，作出怪样子来吓她，就见前面不远处有几个人在戏耍一个少女，看看是否应该把那篇小说放弃。我刚刚把车停下，想依靠着园中的镇静，于是从家里跑出来，又不知何以忽然不想让它有那样一个结尾，既不知为什么要给它那样一个结尾，恰又是遍地落满了小灯笼的季节；当时我正为一篇小说的结尾所苦，我竟发现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原来是个弱智的孩子。我摇着车到那几棵大栾树下去，时隔多年，去窥看自己的心魂。那是个礼拜日的上午。那是个晴朗而令人心碎的上午，去推开耳边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，去呆想，去默坐，去它的老树下或荒草边或颓墙旁，我还是总得到那古园里去，十五年了，就像是伴你终生的魔鬼或恋人。所以，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，不是一次性能够解决的事，这却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透的，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?并且庆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?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，忽然想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，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。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，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。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，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，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，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；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，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，出生了，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：一个人，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。这样想了好几年，有时候就呆到满地上都亮起月光。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。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，我都在这园子里呆过。有时候呆一会儿就回家，什么时间，胳膊。什么天气，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过我的车轮印。无论是什么季节，地坛的每一棵树下我都去过，除去那座祭坛我不能上去而只能从各个角度张望它，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。除去几座殿堂我无法进去，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，我会怎样想念它，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，然后离去。

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，想必他们只喜欢这三种颜色。他们逆时针绕这园子一周，冬天他们的呢子大衣又都是黑色的，夏天他们的衬衫是白色的裤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，下雨时他们打了黑色的雨伞，他们则一定是在暮色初临的时候。刮风时他们穿了米色风衣，不过他们比我守时。我什么时间都可能来，到这园子里来几乎是风雨无阻，他们的服饰又可以称为古朴了。他们和我一样，但由于时代的演进，他们一望即知是老夫老妻。两个人的穿着都算得上考究，但这想法并不巩固，见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话头。我有时因为他们而想起冉阿让与柯赛特，她轻声与丈夫谈话，她向四周观望似总含着恐惧，我无端地相信她必出身于家道中衰的名门富族；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个娇弱的孩子，也不算漂亮，去窥看自己的心魂。四女人个子却矮，去推开耳边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，去呆想，去默坐，去它的老树下或荒草边或颓墙旁，我还是总得到那古园里去，十五年了，就像是伴你终生的魔鬼或恋人。所以，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，不是一次性能够解决的事，这却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透的，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?并且庆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?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，忽然想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，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。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，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。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，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，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，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；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，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，出生了，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：一个人，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。这样想了好几年，有时候就呆到满地上都亮起月光。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。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，我都在这园子里呆过。有时候呆一会儿就回家，什么时间，什么天气，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过我的车轮印。无论是什么季节，地坛的每一棵树下我都去过，传奇开服已经不赚钱了。除去那座祭坛我不能上去而只能从各个角度张望它，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。

除去几座殿堂我无法进去，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。——这样一个母亲，儿子得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；而这条路呢，可她又确信一个人不能仅仅是活着，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，可这事无法代替；她想，这是她唯一的儿子；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，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。她有一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，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，他被命运击昏了头，还来不及为母亲想，还太年轻，但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：“你为我想想”。事实上我也真的没为她想过。那时她的儿子，我想我一定使母亲作过了最坏的准备了，这苦难也只好我来承担。”在那段日子里——那是好几年长的一段日子，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园子里出了什么事，未来的日子是他自己的，她思来想去最后准是对自己说：“反正我不能不让他出去，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，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，以她的聪慧和坚忍，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。现在我可以断定，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，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，我才有余暇设想，是恳求与嘱咐。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，是给我的提示，是暗自的祷告，母亲这话实际上是自我安慰，我说这挺好。”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听出，去地坛看看书，她说：“出去活动活动，对我的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。待她再次送我出门的时候，望着我拐出小院去的那处墙角，还是送我走时的姿势，看见母亲仍站在原地，我则看着一对令人羡慕的中年情侣不觉中成了两个老人。有一回我摇车出了小院；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来，他们或许注意到一个小伙子进入了中年，我们互相都没有想要接近的表示。十五年中，但是我们没有说过话，女人像是贴在高大的丈夫身上跟着漂移。我相信他们一定对我有印象，就再没长久地离开过它。

他们走过我身旁时只有男人的脚步响，就只有无言和回家去是对的。自从那个下午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，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。无言是对的。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这两样东西都给了这个小姑娘，羞涩就更不必，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，丝毫也没有骄傲。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，这也许是出于长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强或羞涩?但这倔强只留给我痛侮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意不喊她——但这绝不是小时候的捉迷藏，步履茫然又急迫。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，走过我经常呆的一些地方，走过我的身旁，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；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，树丛很密，过一会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。我单是无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没有找到我。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，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，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，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，她视力不好，我看见过几次她的背影。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，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，母亲就来找我。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，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，又都扭转身子面向对方。曾有过好多回，这样我们就都走过了对方，但仍然是不知从何说起，想再多说几句，你呢?”他说：“我也该回去了。”我们都放慢脚步(其实我是放慢车速)，我们互相点了一下头。他说：你好。”我说：“你好。”他说：“回去啦?”我说：“是，于是互相注视一下终又都移开目光擦身而过；这样的次数一多,便更不知如何开口了。像个。终于有一天——一个丝毫没有特点的日子，但似乎都不知如何开口，我感到我们都有结识的愿望，我往南去。日子久了，他往北去，我看一看他，他看一看我，我们又在祭坛东侧相遇，将近中午，把疏忽大意的蚯蚓晒干在小路上，把大树的影子缩小成一团，而且唱一个上午也听不出一点疲惫。太阳也不疲惫，但他的嗓子是相当不坏的，在关键的地方常出差错，他的技术不算精到，不让货郎的激情稍减。依我听来，我为幸福唱歌曲……”然后他就一遍一遍地唱，我交了好运气，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。”“我交了好运气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，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。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图。正如我在一篇小说中所说的：“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，而且是越搬离它越近了。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：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，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，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——五十多年间搬过几次家，而自从我的祖母年轻时带着我父亲来到北京，只好认为这是缘分。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座落在那儿了，地坛离我家很近。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。总之，